王维好静,何尝不想把这静放到社会中来呢?可惜社会毕竟太动了,放不下,只好找上了比较不动的山和水。他静静地欣赏着静静的山和水的时候,表面上并不回头看一看红尘社会。可是,这欣赏姿态就向人证明了社会是同样安静,欣赏者才无后顾之忧;倘背后扰攘不宁,又怎么可能安然欣赏?
但自然也并不是永远静的。静到极端,往往便是动的预兆。所以,王诗中自然景色虽是安静,可也并不极端,并不至于寂寞。试看:
“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。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”(《鸟鸣涧》)夜静而且山空,本来近似荒凉寂寞了,可是,这山乃是春天的温和的山,并非秋山冬山那样萧条死灭;何况到底还有月出,并非浓重的暗,到底还有月光下春涧中的山鸟的时鸣,也并非沉重的静呢?
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。”(《竹里馆》)这是无声而又有声,孤独而又并不孤独。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”(《辛夷坞》)这是无色而又有色,冷落而又并不冷落。这一切,正可借用鲁迅的话来说明:“徘徊于有无生灭之间的文人,对于人生,既惮扰攘,又怕离去,懒于求生,又不乐死,实有太板,寂绝又太空,疲倦得要休息,而休息又太凄凉,所以又必须有一种抚慰。”(《且介亭杂文二集·“题未定”草》)
接着鲁迅又说:“于是‘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’之外,如‘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’或‘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’之类,就往往为人所称道。因为,眼前不见,而远处却在,如果不在,便悲哀了,这就是道士之所以说‘至心归命礼,玉皇大天尊也’也。”王维另一些名句,例如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”(《鹿柴》)。“古木无人径,深山何处钟。”(《过香积寺》)正是这所谓“眼前不见,而远处却在”的一类。
总之,寂绝之中稍缀以实有,眼前不见而远处却在,这就是两个妙法,为王维所经常运用,直接地以镇静那其实也并不永远安静的自然,间接地以调和自然与社会,真正目的则在于抚慰人们的感情,使之安静而又不至于极端,不至于引起反动而忽然索性找热闹去,永远就这么静下去,静下去。
说到感情的抚慰,诗人王维还有一个高明手段,例如“返景入深林,复照青苔上”(《鹿柴》)。这一类,这是使人把美感和眷恋之情寄托在种种衰亡下去的东西上面,正所谓“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”。因为一切新生的、成长中的东西总是火辣辣的,所以对于衰亡的东西的歌颂也帮助形成了“静”的风格。
还有在自然与人的关系上,即所谓“物我之间”下功夫的,最好的一例,就是前面已引过的“人闲桂花落”一句。这一句里面,有人,也有物,诗人仿佛是要告诉我们,这两者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。可是,到底是什么关系呢?是因“人闲”而桂花才落,还是因“桂花落”而人才闲呢?是人闲了才看得见本就在落的桂花,还是桂花落了才看得见本就闲着的人呢?是人之闲与桂花之落相济相成,还是二者相反相斥呢?……如果这么穷追到底,诗人一定会向你超然一笑,或者仍然指一指桂花。“君问穷通理,渔歌入浦深。”(《酬张少府》)正如穷通之理本来未必就在极浦渔歌中,可是诗人偏要说是就在那中间一样,“人闲”本也不必就有“桂花落”,可是诗人偏要说是“人闲桂花落”。你何必穷追,何必深求呢?诗人的原意,正是要你不用苦心思索。反正人是悠悠然地闲游,桂花也是悠悠然地落下,遇不到一起来也无妨,遇到一起,就不妨说是存在一种微妙关系。你不可用科学来证明,不可用哲学来分析,不可用常识来判断;一有证明、分析、判断之类,就不免劳心;心一劳,也就难于“静”了。反正志得意满中的悠闲,什么都可以包容,正如志得意满的人,对什么都可以微笑。桂花也好,桃花也好,落也好,开也好,既遇到这么一个悠闲满足的人,就做一个好朋友吧!又何须判断谁因谁果,是此是彼,有关无关呢?正如人事上面的恩仇爱憎的分明便显得剑拔弩张,只有淡然温然对一切人都和和气气才是炉火纯青一样,凡对于自然界作严肃深入的追求,仿佛非找出宇宙的根本秘密不可似的,正反映了人生的饥渴。必须“人闲桂花落”这样,轻轻地掠过去,浅浅地飘过去,似断似续,有关无关,这才是自然诗人所应有的“静”态。—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诗,看,诗人已给我们多么丰富的感情教育!
诗人并且现身说法,把他自己那种炉火纯青的感情状态写出来为我们示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