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十八年,高宗初立为皇太子,尚未尊贤重道,太宗又尝令太子居寝殿之侧,绝不往东宫。散骑常侍刘洎上书曰为臣闻郊迎四方,孟侯所以成德;齿学三让,元良由是作贞。斯皆屈主祀之尊,申下交之义。故得刍言咸荐,睿问旁通,不出轩庭,坐知天壤,率由兹道,永固鸿基者焉。至若生乎深宫之中,长乎妇人之手,未曾识忧惧,无由晓风雅。虽复神机不测,天纵生知,而开物成务,终由外奖。匪夫崇彼干籥,听兹谣颂,何以辨章庶类,甄核彝伦?历考圣贤,咸资琢玉。是故周储上哲,师望、奭而加裕;汉嗣深仁,引园、绮而昭德。原夫太子,宗祧是系,善恶之际,兴亡斯在,不勤于始,将悔于终。是以晁错上书,令通政术,贾谊献策,务知礼教。窃惟皇太子玉裕挺生,金声夙振,明允笃诚之美,孝友仁义之方,皆挺自天姿,非劳审谕,固以华夷仰德,翔泳希风矣。然则寝门视膳,已表于三朝,艺宫论道,宜弘于四术。虽富于春秋,饬躬有渐,实恐岁月易往,堕业兴讥,取适晏安,言从此始,臣以愚短,幸参侍从,思广储明,暂愿闻彻,不敢曲陈故事,切请以圣德言之。
贞观十八年,唐高宗刚被立为太子时,尚未尊贤重道。唐太宗还曾经命令太子居住在自己寝宫的旁边,并且不准太子在宫殿四处走动。对此,散骑常侍刘洎上书说为我听说四季郊迎四方,这是太子成就人格修养的方法;不学但懂得礼义“三让”的法则,国家就能享受太平。历代皇子都不怕降低自己的身份,推行广泛的大义。所以,不管是粗浅的言论,还是睿智的学问,只要有益,都要学习,以求触类旁通。不走出自己的住所,便能知道天下大事,大概就是通过这些方法来获得的。对于从小生长在皇宫之中的太子,他一直在妇女的身边长大,从未经历过忧患恐惧,也不懂得雅正之道。一个人即使生性聪明,能够悟得天机,然而应对世事的能力,也都是从外界获得的。如果不重视诗、书、礼、乐的教化,那他凭什么去辨别世理人伦?历代成就圣王的过程,就像雕琢玉器一样。周成王崇尚贤明,太公、召公让他的美德得以保全;惠帝仁义,引园、绮里奇等四位贤人让他的威德显扬。太子维系着国家和宗庙的兴亡,国家的命运与他自己的善恶息息相关。如果一开始就不勤于世事,临老必定后悔。所以,晁错上书,是为了要求太子通晓治国方略;贾谊进献策论,是想让太子辨明礼敬,教化天下。我认为,皇太子天资聪明俊朗、清明公允、性格诚实、孝敬父母、心性仁义,这些都来自他的天性,而不是通过受教育得来的,国家的江山社稷都须仰仗其德行加以巩固。太子在陛下身边侍奉寝食,在朝廷上已做出了表率,他在谈论艺术时体现出来的聪明才智,也应在诗、书、礼、乐方面加以弘扬。太子虽然年轻气盛,修为日益增进,但我实在担心随着岁月的流逝,他荒废了学业,引起讥谤,安逸之风会从此开始。我见识短浅,有幸侍奉圣上,想要使太子思虑开阔,使其在不久的将来闻名四方。我不敢故意陈述旧事,只是以陛下的圣明为例来作为说明。
伏惟陛下庭睿膺图,登庸历试。多才多艺,道著于匡时;允文允武,功成于纂祀。万方即叙,九围清晏。尚且虽休勿休,日慎一日,求异闻于振古,劳睿思于当年。乙夜观书,事高汉帝;马上披卷,勤过魏王。陛下自励如此,而令太子优游弃日,不习图书,臣所未谕一也。加以暂屏机务,即寓雕虫。纡宝思于天文,则长河韬映;摛玉华于仙札,则流霞成彩。固以锱铢万代,冠冕百王,屈、宋不足以升堂,钟、张何阶于入室。陛下自好如此,而太子悠然静处,不寻篇翰,臣所未谕二也。陛下备该众妙,独秀寰中,犹晦天聪,俯询凡识。听朝之隟,引见群官,降以温颜,访以今古,故得朝廷是非,闾里好恶,凡有巨细,必关闻听。陛下自行如此,而令太子久趋入侍,不接正人,臣所未谕三也。陛下若谓无益,则何事劳神;若谓有成,则宜申贻厥。蔑而不急,未见其可。伏愿俯推睿范,训及储君,授以良书,娱之嘉客。朝披经史,观成败于前踪;晚接宾游,访得失于当代。间以书札,继以篇章,则日闻所未闻,日见所未见。副德愈光,群生之福也。
陛下雄才伟略,蒙受天命,荣登帝位,屡经考验。您多才多艺,匡补时弊;文武双才,建功立业。因此万方有序,天下太平。即使这样,陛下仍不敢懈怠,一日比一日谨慎,从历史兴亡中获得新知,在当下劳神苦思政务。陛下夜夜阅读典籍,比汉武帝还刻苦;在马上阅览经史,比魏武帝还勤勉。陛下能自我鞭策,如此勤奋,却让太子整日悠闲,荒废时间,不修习书文,这是臣子我第一个不明白的地方。另外,陛下一搁下政务,马上投入文学写作。思接千古,文采斐然,足以俯视百代,称雄百王,即使屈原、宋玉都不足以相比,钟繇、张芝也难以入室。陛下能够如此热爱文学,而太子却悠然自处,不修习书文,这是我第二个不明白的地方。陛下博采众长,亘古未有,虚怀若谷,不耻下问,朝会之余,接见百官,和颜悦色,广闻博取,询问古今之理。所以您能知道朝廷上的对错,民间的好恶,事不论大小,都必须亲自过问。陛下身体力行,却让太子长久地陪伴自己左右,不接触正人君子,这是我第三个不明白的地方。陛下如果认为这些没有好处,为何还对此事费尽心思呢?如果您认为这些有益,那就应该加以申明,留给子孙作为榜样。陛下轻视了此事,对此不着急,恐怕是不可以的。我希望陛下推行您的风范,教诫太子,用好书教授他,使他与良友相处为乐。应该使太子能在朝上披阅经史,探索前朝成败的经验;夜里接待宾客,考察当代社会的得失。有时间经常通信写文章,那么太子就会天天有进步,增加见闻、开阔眼界。他的德行就会愈来愈完美,这将是百姓的洪福啊!
窃以良娣之选,遍于中国。仰惟圣旨,本求典内,冀防微,慎远虑,臣下所知。暨乎征简人物,则与聘纳相违,监抚二周,未近一士。愚谓内既如彼,外亦宜然者,恐招物议,谓陛下重内而轻外也。古之太子,问安而退,所以广敬于君父;异宫而处,所以分别于嫌疑。今太子一侍天闱,动移旬朔,师傅已下,无由接见。假令供奉有隟,暂还东朝,拜谒既疏,且事俯仰,规谏之道,固所未暇。陛下不可以亲教,宫宷无因以进言,虽有具僚,竟将何补?
伏愿俯循前躅,稍抑下流,弘远大之规,展师友之义,则离徽克茂,帝图斯广,凡在黎元,孰不庆赖!太子温良恭俭,聪明睿哲,含灵所悉,臣岂不知,而浅识勤勤,思效愚忠者,愿沧溟益润,日月增华也。
太宗乃令洎与岑文本、马周递日往东宫,与皇太子谈论。
我认为太子嫔妃的选择,应该遍及全国。而了解陛下的圣旨,在于寻找出掌管太子宫内事务的适合之人,希望能够防微杜渐,慎重做好长远打算,这些是我所知道的。如果是选拔人才,就跟聘娶太子嫔妃又不同了。太子已经监国抚军两年,却一个贤士都没有接近过。我以为选取内宫的妃嫔都如此重视,那么选拔朝野的人才也应该如此。否则恐怕招致非议,说陛下重内轻外呀!古代的太子,向皇上问安后就退回,从而更加孝敬君父;皇上和太子居住在不同的地方,是为了避免嫌疑。现在太子侍奉陛下,动辄十多天,太师、太傅等人都无从接见。即使太子在侍奉的空隙时间,暂时回到东宫,拜访和接见官员的时间也很少,而且太子还要按照各种礼仪来例行公事,规劝、进谏之道一定无暇顾及。陛下不能亲自教导太子,官员又没有机会进言,虽然朝廷辅佐人员众多,可有什么用呢?
我恳请陛下教导太子遵循前人的足迹,稍微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事,以弘扬远大的志向,使师友切磋的情义和道理得以伸张。那么太子的美德就会更盛,宏图帝业将会更加宽广,普天之下的百姓,有谁会不庆幸信赖呢?太子性情温和、谦逊节俭、聪明睿智,尽人皆知,对此,我怎么会不知道呢?我才识疏浅,但希望仿效古代忠臣,愿为沧海添一滴水,给日月增一丝光华。
唐太宗于是下诏命令刘洎、岑文本、马周轮流到东宫,与皇太子谈论经世治国之道。
《尊敬师傅第十》里的“尊敬师傅”,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“师傅”,而是专为帮助太子做好继承皇位准备工作的“师傅”,即唐太宗所说:“自古嫡庶无良佐,何尝不倾败家国。公等为朕搜访贤德,以辅储宫,爰及诸王,咸求正士。”这里所要求的师傅,是让“太子有所取则”的典范,要学会“可以临兆民”的本领,要“为太子陈君臣父子之道,问寝视膳之方”。要像周公旦、召公那样为保护教导幼小的周成王,让太子周围“左右皆贤,日闻雅训,足以长仁益德,使为圣君”。而决不能像秦朝的胡亥,“用赵高作傅,教以刑法,及其嗣位,诛功臣,杀亲族,酷暴不已,旋踵而亡”。唐太宗总结了这样的历史经验,要求大臣“可访正直忠信者,各举三两人,为太子、诸王精选师傅,令其式瞻礼度,有所裨益”。而李纲、王珪、刘洎等人,唐太宗认为他们都是比较合适、称职的师傅人选,并要求他的儿子们见师傅“如见我面,宜加尊敬,不得懈怠”。
贞观七年,太宗谓太子左庶子于志宁、杜正伦曰:“卿等辅导太子,常须为说百姓间利害事。朕年十八,犹在民间,百姓艰难,无不谙练。及居帝位,每商量处置,或时有乖疏,得人谏诤,方始觉悟。若无忠谏者为说,何由行得好事?况太子生长深宫,百姓艰难,都不闻见乎!且人主安危所系,不可辄为骄纵。但出敕云,有谏者即斩,必知天下士庶无敢更发直言。故克己励精,容纳谏诤,卿等常须以此意共其谈说。每见有不是事,宜极言切谏,令有所裨益也。”
贞观七年,唐太宗对太子左庶子于志宁、杜正伦说:“你们辅导太子,平常应该为他讲述百姓生活在民间的种种艰难困苦。我十八岁时还在民间,百姓的艰难困苦,无不熟悉。登上帝位后,每逢商量处理事情的时候,有时还出现错误疏漏,由于得到别人的谏诤,才有所醒悟。如果没有忠心谏诤的人对我直言进谏,我如何能做到为百姓办好事呢?何况太子长期生长在深宫之中,百姓的艰难困苦都看不见、听不到。而且君主是关系到天下安危的人,更不能动辄就骄奢放纵。只要发个敕令说有敢谏诤的就杀头,那么天下官员百姓肯定没有人再敢讲真话。所以要克制私欲,振作精神,容纳别人的忠言直谏。你们应该经常把这些道理讲给太子听,每当看到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,应该勇敢直谏,使他能有所获益。”